【杨平x青萍】山海亦可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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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绵长,七日不绝,愈有银河倒泻之势。江水渐渐蔓上境州城井。
山水远处,巨型竹排正逆江流速来。
城门上防守的杨平凝眸俯睇,惊疑不定。
“父亲,这船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过来了?”
“雕虫小技而已,不足为惧。”老将军斜睨他一眼,不屑一顾。
待他定睛一看,原来竹排上只有一人,正是一年前战败失城的沛国都督子虞。他着粗布白衣,脸被雨水浇淋得浑浊泥泞,浑然不见当年狠厉诡谲的威风。
只是这竹排不同寻常,其中央绘有一面太极图阵,俨然武场模样。
“子虞已经被昏君革职,无权,无兵。”来者昂声高吼,直坦缘由,“望你守君子之约,与我这布衣,一决高下。”
杨平踯躅片刻,尚未敲定棋子。
“父亲,我看此事蹊跷。那船上的是太极图。小心有诈。”
“故弄玄虚。”杨苍轻蔑笑言。“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样地装神弄鬼。”
“还需慎重些好。要不要带一队兵?”
老将军惊讶一瞬,愈发骄毫。不解为何昔日的虎子将儿现在如此优柔寡断。
“不必。我跟他是君子之约,带兵岂不让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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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疑虑像斩不断的乱麻缠绕。
当杨平看到太极阵上子虞撑开手中的铁伞时,蓦然想到那女子说过的一句话。
“沛国不善重刀,而是沛伞。待有一日,我必以沛伞与你较量。”
是伞。沛国多雨,伞为水器,女子步伐入战,鬼魅却可致命。
世人仅看到那似舞阵脚,却忽视了阴柔中的精巧设计和刚硬利刃。阴阳相合,以柔克刚。
他终于明白了沛国这步棋,匆忙连率全军入城。
可惜识破得晚了一步。敌方早已摆好难解棋局,等他惊险应对。
炎国军号角从四面响起,伴随着动乱与剑弩弓张的声音。
“报告少将军,城内发现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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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不过是枚巩固联盟的棋子。
谁会拿自己宠爱万千的王妹做筹码?
惟有沛王。这一场牺牲血亲求和的戏演得淋漓尽致,配合田战的苦肉伎俩,让所有人都信了他的昏庸无道、胆小懦弱。只待子虞与炎国开战后,坐收渔翁之利。
这鱼,是境州,他要收复。
鱼饵子虞,他要收尸。
至于渔线青萍,他也要接回。
好一个城府至深的沛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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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平不断接过敌方旋来的沛伞兵刃,咬牙一吼冲过前线。青石板,褐瓦巷,境州仰仗天险,山地苍茫雄浑。刀光剑影,快意恩仇,他早已杀红了眼。
雨水混着血水在脚下汩汩流淌。
“境州——”一名沛军刚要挥刀砍旗,“破”字还未出口,杨平便已将他破了喉。
人在旗在,他要保住对父亲的承诺。杨平抚上冰冷的战甲,片片刀锋割破了他的手指,缕缕殷红在掌纹中凝结。
这场精战耗时略久,也不知父亲那边如何。
他担忧得向江下望去,刚好看到子虞用沛伞软刃封割了父亲喉咙,刹那间鲜血如注。雨水越来越大,似要将城池淹没,苟延残喘的子虞收去竹排绳索,自顺江流而下。
一切快得他甚至来不及调兵追杀。
“父亲!”他声如裂帛,手中的长剑倏然刺入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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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谋深算如斗室内的子虞,也没有料到自己千辛万苦布好的局会输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子之上。他曾解这盘棋关键有三,田战是一,境州是一,沛王是一。
却不曾想长公主也是一。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与杨平的羁绊竟成了他最大的失误。
八百精兵守城,谁知杨平违了王命,又多私留二百良军。杨苍虽死,境州却未破。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一步,只差了一步!
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影子已经暴露,沛王现在怎会轻易放过他?
他跌跌撞撞地奔向密室玄关入口,骤然抓起所佩的长剑从门缝中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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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平遍体鳞伤却感觉不到任何皮开肉绽的疼痛。
因为血亲之死早已摧心。
父亲曾说,男儿的归宿是战场。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没想到一语成谶,尸骨无存。
城池尚在,人又安在?白骨如山忘姓氏,或许终有一日都要被这境州城外的江水吞噬得干净。
杨家血偿了他们的大意和骄毫。如果当初他没有在疑虑中私增二百精兵,甚至他也会卧倒在这个战场。
“轻敌是大忌。”好像他曾对谁这么说教过,殊不知多年后他却犯了同样的错误,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
他想,他会不会也快死了。昏沉地伏倒在马背上,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潇飒竹叶,狭促作响。
他又想起那个娇横却正义的假扮男装的丫头,那个他年少便已心动、找遍全国的姑娘。慢慢地,慢慢地与另一副音容相貌重合。
难怪她只看一眼,便能叫上他的名字。
原来……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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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国的朝堂上。主公沛良潇洒斗酒,翩若诗仙。
境州虽败,但炎国已失虎将。他不怕来日方长,可总有人等不了太久。
内贼远胜外敌,他深知这个道理,时常夜不能寐。而此时弓已在弦上,沛良不得不发。
“你们都退下吧。”主公遣散朝中大臣。见众人纷杳而去,小艾二人也欲行时,只听他又道,“你们夫妇留下。鲁大臣也留下。”
“子虞”恶战方罢,血肉模糊,来不及沐浴更衣便被沛良迎接入宫。闻言夫妇二人警惕又惊疑地等待接下里发生的一切。
滚热的血烫在鲁严端着的凉酒里。
他首先快刀利斩了受贿奸臣鲁严,一刀即中。又觉不够解气,连补数十刀。
“上次提亲他就被杨苍收买了。竟敢让青萍当小妾,该杀。”水墨衣衫溅染鲁严喷薄的鲜血,沛良忽而回头,背光的脸隐匿在黑暗之中,“为君者,就是要成天下人之美。”
“今日走出这大殿,世上便只会有一个子虞。”
他阴笑着打开使者传来的木匣,但随即凝固了笑容。
木匣内空空荡荡,而那一瞬间,沛良被来自身后的长剑贯穿心脏。
“没有真身,何来影子?”
伪装成侍从的子虞几近癫狂,大笑反问。
……
“没有真身,也有影子。”
最终,“子虞”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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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国变天了。
长达一周的雨,悄无声息地落了个干净,在洗去所有污浊后,戛然而止。
旧王沛良,大殿遇刺。
新王子虞,先除田战,后改朝政。叱咤风云。
24
杨府内,不久前还高悬遍布的朱红绸幔已被惨淡白纱取代。
白得比鲜血还刺目。杨平所祭为家父,青萍所祭则是王兄。
得知沛国朝堂音讯的青萍变得异常安静。
她拒绝了任何人接近。
除了杨平。
“公主,同失血亲……节哀顺变。”
他何尝不心痛。
“不要叫我公主!”她的眼泪啪嗒嗒地往下掉,吼得哀怒,声嘶力竭。“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在他面前,她的眼泪总是格外的多,仿佛要流尽一生。
这是杨平所听过的最无助最悲愤的呐喊。
“你过来。”
他应声而去。她随即将他逼仄到墙角,从腰间掏出匕首忿恨地刺入他的左肩。
杨平闷哼一声,没有避开。
“你赠我一刀,我便还你一刀。从今以后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
“对不起。”他喃喃。
“你……说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接连退后几步。
“我没有故意让你做妾。”他忍痛拔出匕首。
刀尖淌下鲜血,滴落在两人之间。
“一世征伐也好,战死也好,罢职也好。你都是我唯一的妻。”
25
青萍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是个笑话。
沛国已经换姓,对旧王势力赶尽杀绝。
她与炎国的敌对关系顷刻崩塌,甚至有了对子虞共同的恨。可人都已经不在了,又找谁追索去?战争从不分正义,何谈孰对孰错。时间流逝,自会放下。
她也会放下吗?
那一晚,她换上从成衣铺定制来的衣裳。出嫁次日,炎国公主不甘心地从王宫赶到杨府,讥讽她不知羞耻。
你瞧,分明做妾,还要穿杨平旧袍,不愧是“舍身”为国的沛长公主。
她在气恼与羞愧中定做了此生最美最奢华的衣裳。水墨丹青,烟雨江南,沛国最美的风光都在她的身上。青萍想,如果从城门一跃而下,会不会名留青史?她一生骄纵高调地活,也一定要骄傲高调地死。炎国不欠她,杨平不欠她,唯一欠她的竟是自己的兄长,将她如棋子般置于炎国……
无真无假,无牵无挂,无畏无惧,无爱无忧。
唯一的小遗憾,是还未明媒正娶地入杨家门,做他的妻。
所爱隔山海,山海可否平?
山海亦可平,我心意难平。
也许下一生。
青萍如白鹤般翩然西去,仿佛误入尘网后的重新起飞。
她刚要张开双翼阖眼跳下时,突然听到四周悠扬婉转的叶笛声,然后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揽住了她的腰。
在最动听的旋律中那人说:
“沛国公主已死。夫人,我们回家。”
(完)
有话说:完结撒花,终于补完了这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