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落】花雕
依旧是短篇。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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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延禧宫里仍旧灯花未瘦。
弘历处理完政事匆匆赶来时正看到这样的景象。他甩开一旁阻劝的宫人,举止里蕴结着怒气与哀郁。怒,因此无可饶恕。奏章遮云蔽日,他就顺理成章地来一场血雨腥风。养宦成疾,他便杀而骇之,哪怕佛法责他触犯戒律也无所顾忌,他向来是杀伐果断甚至说心狠手辣的帝王。可他同时感到哀伤。
魏璎珞独坐在院子里,又斟上一杯酒。她的手指颤抖不停,或许是冻得,但更像是已经无法承起它的重量。深雪覆深庭,都不及她落寞。零星雪片碎在青丝上,乌亮瞬间被染成霜华。她眉眼轻阖,浓醉而非微醺。
他龙颜震怒,竟被风雪熏红了眼。
“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宫女太监们从门口伏跪了半个独院,恭卑不逾章法。他们之中有人强忍寒意咬牙,有人伏首把泪滴进雪里,却无人出声解释。彼时弘历似乎觉察到了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而那人不闻世事,仍旧在树下酌她的酒。月上柳梢头,似是等人来赴约。
他叹了口气,拍落方才衣襟上落的雪,径直走到她身边。
“你……”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到她自甘堕落,如此不知爱惜地作践身体,不禁心疼又愤恼。恼她连带他毫不留情地伤害。可又如何怪罪得她?他无奈地解下披着的绒衣,轻轻拢在她身上,用指腹擦净她脸上融化的雪水。
“皇上来了。”她勉强撑开眼,对上一袭明黄色龙袍。曾经巧笑倩兮的女子如今愁云惨淡,挤出一个微笑,“尝尝这坛酒。”
他一把夺过她的酒杯把她拉入怀里。他们离的这样近,将彼此看尽眼底;他们离的那样远,在彼此的黑暗里大雪纷飞。他皱紧眉头,语气里是从未有的恐惧、惊疑和绝望:“魏璎珞,朕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自己……”
他没说下去。因为险些哽咽。
怀中人终于恢复了知觉。滚烫的泪打在他的抚着的手上,“这酒,是女儿红。”
宫里上上下下谁都知道,七格格要出嫁了。七格格,爱新觉罗昭华,也就是正月刚受封的固伦和静公主。公主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令皇贵妃的膝下承欢,更是圣上的金枝玉叶,自幼享有如嫡出般的宠爱。弘历和璎珞特地将成婚日指在七月。也就是昭华的诞辰,他们设想许久,最终决定双喜临门,生辰与婚事并办。昭华公主下嫁的是拉旺多尔济。那是皇贵妃和圣上千挑万选的额驸。虽然早期也有过误会,但现在的亲密羡煞旁人。
谁都想沾这波欢喜气儿,惟有魏璎珞陷入两难境地。
她正琢磨着这事儿,忽然手中的书卷被收走,一个颀长的身影伴随着龙涎的香气笼罩着她。“福康安和思婉的事儿都过去了,你这操的又是什么心?”
被逮着心思的她又把书夺了回来,脾气一横,“皇上何出此言?”
“这书朕见你中午用膳前在看,到现在还是只读三成。”
“臣妾……”她摩挲着书的封面,触着那粗涩的纸。心里仿佛也随着膈应得慌,“不想嫁女儿了。”
弘历被她呛了一口,手中的茶抖了抖,思虑半晌才又问,“舍不得了?”
魏璎珞没作声。她确实是舍不得。在她渴望爱情的年龄,她确实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穿上凤冠霞帔,从此两人一心恩爱不疑。可她注定没有这个机会,先皇后也没有。当她把这种美好的梦投映到明玉身上时,明玉的自戕让她此生有愧。直到昭华初成,她又满心期待弥补缺憾。她要让女儿风风光光出嫁,直到这一天真正来临,又恐她真正离自己而去。
“放心,朕已经嘱咐额驸超勇亲王,两人会时常入宫。也好圆一份思念。”他自然知晓她的顾虑,轻轻揽过她的肩,还不忘在她额头弹一记,“世上哪有你这样的额娘。”
魏璎珞这才浮起由心而发的微笑。
时隔半年,足以准备嫁妆。而这嫁妆里,除了金银珠宝、首饰配件这等皇宫固有规格的赏赐外,还多了两样不同寻常的花礼。第一样是绣纹样,从婚服到新房内绸缎被面的绣花均由皇贵妃亲手绘制,一如明玉当年。绣房为细密的针脚、珍贵的绸丝耗时整整半年。第二样是十五年陈的女儿红酒。“最佳著名女儿酒,相传富家养女,初弥月,开酿数坛,直至此女出门,即以此酒陪嫁。”那是她随驾南巡时从江浙一带的黄酒作坊里听闻的绍兴十大风情。
十里红妆。婚礼的风光程度天地可鉴。
魏璎珞静静看着眼前这对儿新成佳偶,一双璧人。弘历坐在她身旁,攥紧她的手。她还记得昨夜里,昭华偷偷跑入她的延禧宫。尽管人人都道昭华性子不像她,但做出的事却还是有她当年的影子。
“昭华不想离开额娘!”她痛哭流涕,抱住她敬之爱之的母妃不愿撒手,平日的胆大娇蛮样子不知所踪。魏璎珞收拾好心情,理顺她在夜风中凌乱的头发,温柔地嗔怪,“额娘可不认有个胆小悔婚的女儿,传出去被人笑话。”
昭华赶忙擦干脸上的泪花,一张俏美又狡黠的脸与她有五分相像,“额娘现在为我开心吗?”璎珞静思良久,娓娓一语,“你的幸福,也是我们人生的乐事。”
回神此刻,正是满目殷红。
她的女儿笼着盖头,由她的额驸挽着走来。
“给皇阿玛、母妃敬酒。”声声清脆,像极了七月初的莺啼。
杯里正是从江南采备的女儿红。清澄明亮,馥郁芬芳。她的爱女就是这样一坛甘香醇厚的酒。酿藏十五年,终于要与另一个懂她品她惜她的人分享。
花好月圆夜,欢欣燕尔之。
谁又能预料这坛酒碎了一地。
乾隆三十九年冬,固伦和静公主病重。源源不断的银盘载着温达奶饼、广橙、枣糕、煳眼糖、福圆膏等赐品流入公主所居内屋,治病的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来年正月还宫,乾隆祈谷于天,斋戒三日。可等来的仅是昭华薨逝的讯息。
是上天在惩罚他吗?
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上元节与这皇城无关,正月十六亦无圆月,筵宴延迟。月食下的紫禁城不堪悲痛渲染,随后便落起了再无休止的大雪。
这日是正月十九。当他看到她孤独坐在院里,雪里嗜酒,他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魏璎珞。他心里的悲痛,甚至不比她要轻。
“这酒,是女儿红。”她在醉意中万念俱灰,默默念叨起这个名字,“不,现在应该叫它花雕。”
依江南古法,女儿满月选酒数坛埋在地下,直到出嫁日再取出请宾客共饮,谓女儿红。但如若女儿早夭,花已凋谢,酒便不再称作“女儿红”,而是“花雕”。昭华新婚之日,黄酒准备有余,她取一坛埋在延禧宫内,谁知再尝时,人已赴西,酒亦易名。
花雕,花凋,女儿殇。
雪融进酒里,流过心里,化入肠里,烧心断肠。谁可忍心尝。
他将她强行抱回里屋,声音溢出满满的疲惫倦意。
“璎珞,你病了。”
令皇贵妃是真的病了。高烧不退,卧榻不起,九日未愈。第十日撒手人寰。
随诊的太医说,是花雕和寒风入了身,伤了神。
谁也没有看到弘历眼角淌过的泪水。像是封固已久的冰雪融化了,可他的眼里再也没有过春天。因为他的花,都凋零在了这个恶冬。
(完)
注:
“最佳著名女儿酒,相传富家养女,初弥月,开酿数坛,直至此女出门,即以此酒陪嫁。其坛常以彩绘,名曰花雕。”出自清代笔记《浪迹续谈》录载。
传闻乾隆以花雕嫁女,但是个民间格格。本文是借梗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