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落】玉枕白栀

是糖也是刀。
想吃纯糖请点另一篇 攀龙 


*


  那是乾隆二十年间,天野变,大清版图进退不定。弘历忙于发兵伊犁戡乱边疆,待到养心殿红烛燃尽、奏章批罢已不知不觉四更薄近。拖着一身疲惫赴向延禧宫时,竟觉得长夜如此漫漫,前路如此遥遥。阖眼之间,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娇憨睡颜和蹬得凌乱的被褥。他无奈又好笑地扬了扬唇。


  这一幕尽被李玉看去。他欠了欠身子,试探地问:“皇上,奴才也是心疼您哪。不如这军情急时,便让令妃娘娘到养心殿候您罢。”


  “让她候朕,然后在殿前睡着?”他不自觉皱了皱眉,而后深深打量了李玉一眼,“朕觉得丢人。”


  “皇上这是心疼了?”李玉只捉摸他应当心情转好,大着胆子忍笑置喙。


  弘历不置可否。銮驾摇晃中敛了月光,黑暗中瞧不清那主的神色。见主子不语,李玉心一惊又补充:“奴才多嘴。”

  良久,他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



  所幸延禧宫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宫门紧闭。走到内院时隐约可见点点琉璃灯盏透窗而过的微光。若换到往时,他们一番御驾不知吃过多少次闭门羹,只能听由她宫女惶恐地回报“娘娘已经歇下了,皇上还是请回吧。”待到翌日再次气势汹汹赶来后,无法无天的延禧宫主子却只需泡泡新茶,轻飘飘两句,便能浇灭他的怒火。


  “臣妾肆无忌惮,还不是皇上宠的?”


  八字犯冲,生辰不合。气绝时,他只会笑自己当初不慎落入陷阱,落得现在计较过分。明明不笑时杏眼轱辘一转,便仿佛能生出千百个坏主意,可偏偏只眉眼一弯,他就永远无法拒绝那张笑吟吟的脸。


  而此刻,那魂牵梦萦的容颜就在他的面前。卸严妆后,铅华不施。


  “皇上,臣妾等了你好久。”寥寥几字,无一多余,化解了他一路郁结的落寞与倦态。


  弘历心下欢喜,却故意不理她,只向四周作了手势,径直走向她早收拾妥当的床榻。待到李玉公公和一众宫女退下后,她才默默在侧帮他解发。


  解至一半时,弘历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璎珞。”


  “嘘。”他打断了她解发,她便打断他出声。魏璎珞一边将手慢慢抽开,继续原来的动作,又一边换出一副孩子气的口吻,“让臣妾先猜……皇上是嫌这宫路过长,心里窝火;见了臣妾,又无法怪怨,觉得委屈。”


  “你……”被戳穿心思的弘历顷刻便泄了气,不禁再次怀疑他身边究竟到底有没有她的安排的人。他还没说完,解完辫子的魏璎珞已从背后抱住了他,“皇上可别气这延禧宫,臣妾住得开心着呢,而且现在又对这宫名有了新见解。”她话语连贯,弘历抬抬沉重的眸,且听她又怎样舌粲莲花,“哦?说来听听。”


  “这延禧谐音呢,便是厌喜。厌前喜后,由厌生喜……”


  “疯言疯语。”弘历又打断她,闭眼躺下,轻轻一带,便把她拥进怀里。“朕何时厌过你?”


  “皇上,”魏璎珞一急,想要挣脱,无奈被箍得太紧,动弹不得,只能瞪眼表示抗议,“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以前明明说……唔……”


  弘历覆在她身上,伸手挡住了她喋喋呀呀的唇。“朕现在见了你,高兴还来不及。何况有一句,你着实讲错了。”他低低俯下,一本正经地盯着眼前人,直到她也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前后言行不一的,不一直是爱妃你吗?”


  “我哪儿有!”魏璎珞剜了他一眼,登时忘了规矩,一不注意又带上了“你你我我”。而后便把头蒙在绣花被褥里,打算闷气不再理他。


  “有。”他狭促噙笑,习惯性地忽略了她的“不敬”,拉开她似是害羞的遮挡,寻上那温软的唇。“在龙榻上。”


  栀子花的盈盈香气在内室幽帘缭绕,如兰似麝。 
   


  他记得,从那日起,她便时常前来养心殿。在他轻咳时带上一碗温热的鹅梨银耳蜜炙羹,或只是轻轻走到他身后,抚上他的额侧,抚平他紧皱的眉。“难喝。”他从来都吝啬夸赞地点评,但又一饮而尽。一路战捷,直至收复伊犁,平定准噶尔,朝臣论乾隆皇帝圣明无双,内政宽严相济、外交十全武功,可除她之外谁又真正日夜陪他走了这艰难的三载光景?


  他还记得乾隆二十一年的寒冬深夜。他不愿去延禧宫扰她,便准备在养心殿憩下,谁知殿内被褥隆起,似有人形。他手一掀,果然见她哆嗦地在榻上候着。


  “……你怎么在这儿?”他连忙把被子重新帮她盖好。


  “天太冷了。”看她冻得发紫的唇哈出些许氤氲暖气扑在自己手上,“臣妾带了汤婆子先来帮皇上暖暖。”这会儿倒不知该是谁心疼谁。弘历知道,多年前他罚她走跪雪地四个时辰时害苦了她,她落下寒疾,年年冬天正是最难熬时。


  “别动,朕叫人熏些艾草来。”他将汤婆子放至她脚边,自己裹住她的手,“以后少操心朕,多操心操心自己。瞧瞧……怎么冻成这样……” 



    
   后至正月。令妃随驾南巡,乾隆南巡以观民察吏,可璎珞心里也清楚,南巡也是带她避寒。后来他们终于迎来第一个皇子永璐,却不料仅四岁便夭折。他晋封她为贵妃,赏赐千金,却未提永璐半字。她可怨他,但他太懂她,身在帝王家,也只能用无情让她走出离殇。


  偶尔有时,弘历也会细碎听到德胜在殿外感叹,“令贵妃娘娘可是真的厉害,依我看,只要她愿意,天下没有她求不来的东西……哎哟!”


  “说你傻你真傻。”约是李玉用拂尘打在了他头上,“皇恩浩荡,你何时见她真正求过一物?”


  他只在案几前静静饮下手中杯茶,思索自己是不是宠爱过分了。奈何他只觉刚好,就像是收藏字画般,收藏并珍爱着一根软肋。


   
   是日,他临驾延禧宫时,正听见袅袅琴声。


  “这琴……”他在殿门口止步。


  “月露与琴,是一非三,灭分别相,成无底篮,元酒既淡,尺帛浑素,谁知音者,唯问月露。”魏璎珞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念的正是他御题在龙池上部阴刻填金的琴铭,“月露知音,皇上的爱琴,旁人怎敢烧了去?这琴荒着浪费,臣妾正好收着,闲来无事弹弹解闷。”


  “你倒不说自己弹这等好琴是浪费。”看到月露知音仍完好未毁后,他释然中不忘挖苦她一番,上前用手轻轻压下她的指节,“泛音应当按得再深些。”


  璎珞一转头,便对上他绷着的脸,突然来了脾气,“皇上想笑就笑吧。”


  弘历只是覆上她的手不语。


  待气消末了,她又慢吞吞道,“昔日先皇后的画,高贵妃的戏,纯贵妃的棋不都是宫中一绝?臣妾不比她们出身大家,自知不能相提并论。可皇上……”她勾起一弦,发出瑟瑟的羽音,“臣妾充当半个杂家,不就是希望在您身边侍候,能略知一二,不被宫女太监瞧去笑话吗?”


  他心下一动,干脆便手把手教起她奏琴,“你就是太心急。弹琴这事快不得。你听……”他轻启小调,是一曲潇湘水云。反复几次,璎珞也有了领悟,学着他模样,照葫芦画瓢,笑嘻嘻道,“臣妾天赋如何?”


  “没脸没皮。”弘历细碎吻上她樱唇,“还欠火候,不过……尚能入耳。”


  德胜也不再向李玉询问为何殿内琴声戛然而止。

  此去经年,他已略懂。情二三事,大致如此。 
   



  紫禁城里有很多雨。皇都风雨,向来形态各异。凝在御花园枝头是梨花一枝春带雨,落在行宫月色下是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缥缈着的如烟细雨是玉针刺心,而瓢泼着的倾盆骤雨便是那西窗呜咽。



  紫禁城里有很多女子。妃嫔媵嫱,自古尽态极妍。得宠的娇承恩泽,连同承起了粉黛失色的温软缱绻与六宫妒火、倾轧斗争;失魂的重门深锁,一并锁起了螺子黛眉和罥美笑靥。


  弘历一直认为她不过是朵牡丹旁的野花,妄想有朝攀龙附凤。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她是那黑夜里芳香纯白的栀子花,一旦旎香惹了衣襟,便再也难以忘记。他顾盼她太久,而当他终于将她采撷下来时,她却在半途凋谢了。


  前年今日,令妃忌日。在冰雪初融的季节,他的遗憾竟是无法和她一起看看春天。


  “兰宫领袖令仪著,萱户已勤懿孝纯。”……月露知音声入耳,可怜佳人不在侧。


  从尘封记忆里走出,才回神原来她已抛下他两年。


  世人均说当今圣上顾忌皇贵妃出身包衣,至死不予封后。可他深知,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敢。他的先后,葬身这宫闱红墙;他的继后,断发更失了心智。他怕这个福薄的诅咒再次来临,而他承担不起。他曾讽她祸害遗千年,她却余生未完便违了圣意撒手人寰。


  世人皆祝他万寿无疆,却无人与他共享。谁人梦里叹红墙,等得玉栀花落黯离殇。自此唱罢旧人离场,空剩他一世绵长。


  她终是没走过后来的寒冬。弘历轻拂过她遗下的栀花玉枕,随即执伞踏雪而去,带着帝王的决绝,似是毫无留恋。


  璎珞,你知不知,后来的冬天,都很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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